陈寅恪重归庐山天空下
文
李辉
为了陈寅恪,又上庐山
又上庐山。
不是为了站在观瀑亭,仰望三叠泉瀑布由天而降,遥想李白当年在此高歌一曲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的豪放;不是为了伫立含鄱口,看脚下云卷云舒,体味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的含蕴。当然,更不像八十年代第一次登上庐山时候那样,一放下行李,便急切地奔向罢黜彭德怀的“庐山会议”旧址,感受当代中国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。
好奇,迫切,如今早已随雾散去。
又上庐山,寻访一处墓地。
为了陈寅恪。
走进庐山植物园。不再见人头攒动,也少有耳边喧哗,这里属于郁郁葱葱的静谧。沿植物园办公楼下行,路旁示意牌由上至下并列指向五个所在——温室区、三老墓、陈寅恪墓、草花区……
拾阶而上,右侧草坪间,竖一块不规则的大石,上面镌刻“景寅山”三个红字;左侧丛林边沿,有“陈寅恪墓”石碑,标明此处为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的文物保护单位,确立时间为二〇〇七年。
坡势不高,缓缓上行几十步,即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地,估计二百平方米面积左右。眼前便是陈寅恪墓。说是墓,并无凸起的坟茔,而是以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块叠摞而成,草木簇拥,依偎山麓。
石块叠摞看似随意,颇不规则,其实每一块石头的选择,叠摞的布局安排,均颇费设计者心思。友人时间兄结识的庐山管理局局长郑翔先生,陪我们拜谒陈寅恪墓地,当年,正是在他担任庐山植物园负责人时修建墓地。
郑翔告诉我,这片平地原来是一个小山丘,二〇〇三年,当陈寅恪墓地确定可以安排在植物园后,他们为陈家女儿陈流求等人,在植物园里挑选了不同方案,最终选择此处。
庐山管理局局长郑翔先生讲述墓碑的由来和设计
站在墓地前,郑翔将墓碑的设计,细细道来:
这个地方原来是一个小山丘,陈流求当年定下来后,我们为了吸引她,我们在植物园选了三个地方,每一个地方都做了几个方案,一共是八九个方案。除了这几个,图书楼前面的草坪上,也是个地方也很好。还有前面有一个小山头,山上有一座亭子,叫叠翠亭。叠翠亭里面也是可以的,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。她们家人一看,还是看中了这里。
她们一看就看中这个模型了。这个地方还是有点讲究的。范围虽然不大,我们在这里布置了三十多种植物,其中陈先生留学的六个国家的植物,我们都把它布置在这个地方。有美国凌霄,德国鸢尾,法国冬青,日本红松。
在这一组石头中,我们有意无意地藏了几个数字。主石到地基是一米六九,他是一九六九年去世的。这块主石的长度是一百一十三公分,当年举行落成典礼时,是他一百一十三岁冥诞。下面两个支撑的短石头,一个是七十一公分,一个是七十九公分。
陈寅恪享年七十九岁,唐筼享年七十一岁。这个方框的宽度是三十四公分,他从去世到安葬,入土为安,历时三十四年。这个主石到地基的高度是我们故意设计的,但这两块支撑的石头的尺寸完全是巧合。
未曾想到,几块石头的尺寸,居然有巧妙的历史吻合。
郑翔一说起眼前这些石头,兴奋不已,滔滔不绝。数字毫不枯燥,满怀诗情尽在其中。一连串的数字,串起的分明是庐山植物园员工对陈寅恪发自内心的敬重。参与者中,许多人未必读过陈寅恪的书,他们却远比别人更懂他;未必完全了解陈寅恪的历史分量,他们却在情感深处为他留下了一个重要位置。
主石横放,由两块数字巧合的石块撑起,上面镌刻行书“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”,字为绿色;主石右侧,竖起一块长方形石块,上面镌刻楷书“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”,字为红色。因此,严格地说,“陈寅恪墓”其实应该称“陈寅恪唐筼夫妇墓”才对。
“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”
为墓碑书写文字的,是黄永玉先生。郑翔告诉我,“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”十个字,黄永玉书写了二十多幅,请陈家女儿从中挑选此幅镌刻其上。
黄永玉以有力遒劲风格书写的陈寅恪十字名言,依旧振聋发聩,在静谧的庐山永远发出历史回响。
在陈寅恪唐筼夫妇墓前,我们深深鞠躬。
“华彩世家”
寻访陈寅恪夫妇墓地,实是为了实地求证陈寅恪魂归庐山的过程。这是一次起起落落的接力,诸多人——不管什么职业、什么身份——都以不同方式介入其中,最终完成。
一代大师陈寅恪先生与夫人,去世三十四年后得以同葬庐山,入土为安。而且,我特别想在拜谒之际,能亲眼见见在最后关口挺身站出的庐山植物园主人,是他们接过至为关键的一棒,才使几乎夭折的这一大事,柳暗花明,尘埃落定。
陈寅恪进入大众视野,无疑归功于陆建东先生的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。陆建东以翔实、准确的档案史料,有力地勾勒出一个特立独行的、精神高昂的文人形象。
一九九五年一经出版,旋即轰动,堪称新时期文学以来最有分量的一部人物传记。可以说,是陆建东让一位曾经只为学术圈敬仰的大师,真正成为许多人心向往之的偶像,或者对之佩服得五体投地,哪怕之前没有完整地读过他的一本书。
年出版的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曾风靡一时
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出版时,黄永玉先生尚旅居香港,读过此书后,他致信上海友人黄裳先生,大赞此书,大赞陈公。他这样写道:
最近读一本《陈寅恪最后的二十年》,你看到了吗?今早我上书店去找这本书,却没有来;原是国内三联出版的,而我倒想买一些送国内朋友,怕别人没看到,如你们没看到,我仍然要设法寄给你们。这老杂种真经得住熬,比梁漱溟洗练出脱得多,而且耐得寂寞,原来耐得寂寞是如此英勇的行为。中国哪怕只有这么三五个人,都能令世界灿烂得多。有希望当从此处看。
(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一日黄永玉致黄裳)
从这一年开始,陈寅恪就再也没有离开黄永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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