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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东北男人辞职去建植物园

来源:植物园 时间:2022/11/3

有一次,女婿给他转了一篇文章,名字叫《甘于平庸》,劝他换个角度看世界。孙洪奎忍不住来气,在日记里骂文章作者,“误导年轻人”。后来,提起那篇文章,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,“什么甘于平庸,就是懦弱!懦弱而已!”

生命中的某一天,孙洪奎突然不想工作了,他想建一座东北最美的园子,为此体会了很多深浅不一的悲壮。很多植物,落地没几天就枯了。有些植物,像多病的孩子,费心养了很久,以为能成人,最终没有。经过十多年的时间,东北这片荒山上,终于冒出一个美得出奇热烈的植物园。

撰文丨胡卉

编辑丨金赫

图片编辑丨达达

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

龙柏与绞杀榕

孙洪奎今年65岁,大脑袋,大国字脸,手面也大得不寻常,说话的时候来回挥动右手,像不停地摇着一把蒲扇。讲到高兴处,笑声嚯嚯的,几乎称得上雄浑,甚至会吓人一跳。只有爬山的时候,因为哮喘,他会噤口不言,抄着手埋头走路,这时候,那出气声变得呼呼的,与山谷中空荡的大风你来我往地唱和。

他是大连英歌石植物园的园长。3月初,植物园还未开园,除了干活的工人,所到之处大多被空旷包围。孙洪奎穿着件大一码的墨绿色薄绒卫衣,即使是腊月,走在北风凛冽的山顶上,也不拉拉链,开敞着露出里面陈旧的短袖和滚圆的大肚子。卫衣是植物园的设计师大卫·帕特森送给他的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工作服,外面买不到,衣服颇有象征意味——孙洪奎也想把自己的植物园做成世界一流的植物园,所以春秋冬三季都穿着。

英歌石植物园有18年了。年,在旅顺口的两千亩荒山上,孙洪奎开始建这所园子。荒山在英歌石村,所以命名为英歌石,这是国内第一家民营植物园。到年底,英歌石成为东北地区植物种类最多的植物园,共收集植物多种,是沈阳市植物园的两倍。它们大多是因为他才落脚大连的。作为第一代生物移民,它们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,与天斗,与地斗,最终才在北方扎下根来。

大连英歌石植物园视觉中国

为了让它们活下来,孙洪奎改良了土壤,每年用数万吨草炭土和有机肥,把浅薄贫瘠的黄土层变成深厚肥沃的黑土。在他的同行、沈阳市植物园副园长李哲看来,这是不可想象的,“咱们根本就不舍得那么用。老孙头打心底里喜欢植物,想做百年植物园,这和我们的状态也不一样”。

很多大连市民第一次看到英歌石时,惊讶于这片北方的荒山上竟然冒出这么多稀罕的植物。

虽已立春,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山丘还没有送别寒冬。阴坡的积雪还很完整,保留着厚重又松软的视觉质感,在光照特别好的区域,白雪融化了一小块,枯枝败叶裸露出来,远看像纯黑的岩石。海风凛冽,擦刮着渤海一路深入,槲树、国槐和落叶松掉光了叶子,深色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大雾弥漫的天空。

有些植物很顽强。溪荪园的外围,散养着几株醉鱼草,花朵像粉紫色的蜡烛,从团状绿叶中斜斜地翘出,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美。醉鱼草以前大连见不到,是孙洪奎引种驯化的。他熟悉它的性格,了解它的难处和潜力。他指着一段嫩芽说:“别看它毛茸茸的很柔弱,刚出壳的鸡仔一般,但是它萌蘖力很强。”萌蘖和萌芽不一样,萌芽是顺其自然地生长,萌蘖是树木被砍掉后,又能长出新芽,这是他欣赏的品质。

孙洪奎穿着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工作服,站在龙柏前胡卉摄

在所有的植物中,孙洪奎最喜欢的是龙柏。英歌石植物园有棵龙柏。很多年前,他们从劳务市场找了50个工人,连夜抢工种下。那年夏天,大连高温干旱,近两个月没下雨,地表皲裂,刨开的土疙瘩像岩石一样梆硬。改良土壤之前,园子像周边的群山一样,地表大多覆盖着一层薄细的黄土,海风一吹,黄沙漫天。黄土底下,是坚硬沉默的岩石,目力所及,这里几乎寸草不生。他的妻子霍凤霞头戴矿灯,拼命刨坑,九十斤不到那么瘦弱的一个女人,一声不响,只管干活。

为了给浇水的工人打灯,孙洪奎彻夜驾着汽车在山头颠簸,干到凌晨四五点,他那只名叫老黑的土狗累极了,在动荡的车里呼呼大睡。天干物燥,树苗种下后,能否成活也未知。唯一一口机井几乎抽空,大风没日没夜地刮,水分迅速蒸发。

两天后,一场暴雨铺天盖地,孙洪奎激动得跳起来,冲进大雨里。那些龙柏树苗,竟然都活了下来。十八年后,说起那场雨,孙洪奎喜形于色,从旋转皮椅上弹起身,挥舞着他的大手,宛如一个粗壮天真的孩子,在炫耀生命中领受过的恩典与神迹。

孙洪奎活得也像龙柏一样倔强。他六十多岁的人了,为了植物园,还会跑去跟人打架,甚至被拘留了15天。

那是年六月底,由于一起合同纠纷,一天凌晨,三个小伙子突然砸开机井的房门,要拆掉机井。孙洪奎觉得不可理喻,立即报警。警察过来了,制止了破坏行为。十点钟,小伙们提着大锤又来了。警察把他们带到派出所,批评教育一通,下午把人放了。隔天下午,小伙们又来了,还带了一帮拆井的。得到消息的孙洪奎奔往现场。他怒火中烧,在众人的围观中,扑上去把一个小伙打倒了,接着又扑第二个小伙。

他肚子太大,肺又不好,平时弯腰拔草只能悠悠地跪地,此时却不要命地攻击别人。奇怪的是,小伙们只遮挡不还手,痛苦地嗷嗷叫着。看热闹的人举着手机,把孙洪奎打人的铁证都录下来了。

打人的行为违法。孙洪奎带了一本《哲学通论》去拘留所学习,那日子比平时闲静许多,看书累了他会琢磨事。他想,这是有人要破坏植物园,想撵他走,要他腾出这块土地。

他想起在华南植物园见过的绞杀榕。

一粒榕树的种子给鸟吃了,因消化不良,被排泄到一棵十几米高的重阳木的树皮裂隙中,从此寄生在此。种子萌发,气生根沿着寄主重阳木的枝干爬到地面,深入土壤,逐渐交织成网,裹紧和勒住重阳木,抑制其生长。同时,榕树庞大的树冠也妨碍重阳木进行光合作用。残酷而无声的较量中,战争的遗址最终显露出来,重阳木萎缩枯死,榕树长成了参天大树。

孙洪奎觉得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的榕树,可也绝不愿做被绞杀的重阳木。他要像自己与妻子手植的龙柏一样,不停地生长。

都是书的办公室朱英豪摄

孙洪奎在体制内工作过。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。从吉林大学经济系毕业后,被分配到老家浑江市的专科学校教书,后调到浑江市纪委、白山市纪委。期间也怕错过时代,去深圳,炒股,干房地产。他赚到了钱,但以他的话说,因为胆量不够,事情做不彻底,又回来,回到国家单位,回到东北,费尽心思调进银行系统。

“没有干成一件事。”回想起来,他花白的眉毛蓦然一拧,整张脸皱起来,丧气地说,“湮没了。干了那么多年,别人完全不会想起你这个人。”

至于从商,他在日记里拿自己跟同代人、在大连起家的王健林作对比,找短板。在那个“做啥都成”的黄金年代,他没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,证明自己独特的社会价值。尽管挣了过亿身家,他自视“从商也一事无成”。

他爱看书,学科跨度广泛,书上画波浪线,做密密麻麻的批注,反对或补充作者的观点。也有的时候,他只是把规律或诗句,重新在书的空白处抄写一遍:

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

而我们成长,在死底子宫里

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

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。

那是穆旦的诗。霍凤霞会翻看他的书,与其说她是想读懂世界,不如说是想读懂丈夫的内心。她从中看出他的脆弱。那是一种日常生活中无迹可循的无力感,“那么咋咋呼呼的一个人,也有脆弱灰冷的时候。”

偏执

孙洪奎47岁那年,决定从银行辞职去建植物园。妻子霍凤霞觉得这事太冒险,成本太高,会把家庭拖入泥沼。碍于孙洪奎独断强势的性格,她耐心开解:“咱整那玩意干啥,又不挣钱。每天跟泥土鸡粪打交道,你是想做农民?”医院工作,生活中讲究情调,随口支了个招:“不如做温泉酒店。”那时,女儿孙雨佳正读大二,电话里听了直笑:“老爸,洗澡脑子进水了?”

孙洪奎在日记里写:家人最了解你,又不了解你。

他那时候还在支行行长的位置上。那是很多人想要的职位,他却干得隐隐不快。按当时的做法,拉到大笔存款后,要招待客户。场所和时间定好了,他嘱咐好下属,自个回家了,他对那些没兴趣,但却给人留下清高的印象。那些年,他烟不离手,西装裤袋里永远窝藏着一丛蜷曲潮湿的烟蒂,蕨类似的长在暗处,成为他贴身内里的一部分。他匆匆跑掉,理由听起来有点好笑:他惦记着每天三小时的阅读定额,“做那些事,还不如回家翻几页书。”他如今有老花眼,印刷字盯久了变成苍蝇乱飞,可是在煮酸菜鱼的十分钟里,他也会随手拿起一本书。

加拿大布查特花园视觉中国

做植物园的灵感,是被《Garden园林》点燃的。那期杂志介绍了英国的邱园、巴黎植物园和加拿大布查特花园。光看图片,孙洪奎就觉得美不胜收。当时,离大连市区30公里,他手上正好有一块地。那地方和旅顺口别的来座山丘看上去差不多,僻静荒芜,岩石裸露,植被单调。孙洪奎和三寰集团签了50年租期,租金万,原本想拿来做他熟悉的房地产,盖一片小产权房。

孙洪奎对做植物园一窍不通。他找到园林专家余树勋和贺善安的电话。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:植物园是社会公益事业,你要做,是好事。不过,植物园是个大工程,个人的力量怕是不行。就算你一时建成,也很可能半途而废,因为植物园不挣钱,养护却花费极大。全国有家左右的植物园,当时,只有深圳仙湖植物园和沈阳植物园能收支平衡,其余很多都是靠政府拨钱活着——仙湖有个大庙,香火很旺,沈阳这家是领导很能干。

孙洪奎算了一下,成功率0.5%。

霍凤霞为丈夫的雄心寝食难安。她知道孙洪奎天然有农耕的基因。他曾在长白山当过三年伐木工人,喜欢亲近自然。但是,他年龄也不小了,为什么要把这点喜好当做毕生大事来做呢?霍凤霞忧愁地劝:“老孙呀,你要是想种地,咱弄个院子不就行了吗?”

孙洪奎说:“我一个快五十岁的人,没干出什么有价值的事,现在老了,就认准这一件,你不要管我了。”他回老家找到表弟李相利,邀他一起干。李相利比他小一岁,在矿业局林业部门做技术员,喜欢植物,业余还做了一个小苗圃。矿业局不景气,每年都在裁员,经孙洪奎一说,就来了。

李相利认为孙洪奎是个思虑谨慎的人,能干成事,而且他重情义,为人仗义。他举家迁到了大连。后勤管家、厨师、保安和很多工人,因为信任孙洪奎,也都在植物园干了十六七年,有人把妻子、女儿和外孙都叫来了。

正在干活的工人们胡卉摄

山上的野生植物只有几种,为了增加植物的多样性,园子需要大量引种。孙洪奎开车跑遍了国内。跑浙江安吉买竹类,跑河南买武当玉兰,跑陕西榆林买胡杨,跑长白山买美人松。每次一出去,人和车子都弄一身土回来。很多植物是大连没有的,他不知道能不能活,采取的办法是对标北京,听说北京能活,他就弄回去。

为了理想,孙洪奎不是那种轻易屈服的人。4年,他怀着读书人常有的桃花源情结,建了一个两万平米的桃花园。五年后,红叶桃终于开花。可是没几天,孙洪奎就知道自己选错了品种。红叶桃花期短,捻枝一看,花朵里还藏着很多蚜虫和红蜘蛛。养护起来,除了虫害又容易得流胶病,白锈病和缩叶病。桃花园是失败了。孙洪奎痛定思痛,一株一株怎么种的就怎么拔掉,重新铺种品种更好的洒金碧桃,后来继续改造,加入寿桃、菊花桃和库页岛樱花,一定要实现“桃花源的理想”。

建设中的桃花园

他不想专听学者的,认为很多学者缺乏实践,有点像早期干革命的人,“熟读马列却不懂中国,试图以城市包围农村”。有次,他去上海,看到一棵悬铃木的科普牌上写着:“我国除东北、新、青、藏外均有栽培。”他弄了些回去,都活了,虽然长势非常缓慢,不过十七八年了还很健康。

可惜有些时候,钱也不是万能的。他想要的植物,没法买到,怎么办?只能“偷”。

有一次可真惊险。他,李相利,还有大连一个教生物的张姓女老师,去逛北京植物园。平时他穿得很随便,几十块钱的运动鞋套运动裤,松松垮垮,沾着泥土和草屑。去外地逛植物园,他会穿得体面一点,黑皮鞋,大一号的夹克,裤兜里藏着一把特制的短柄鹤嘴锄。谁能想到这么体面的人,会避人耳目,把花呀草呀苗呀,扒拉扒拉,连土带粪地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呢?

北京植物园丰饶富裕。想想自家的英歌石,这也没有,那也没有,好比皇帝的女儿与乞丐的孩子,他又嫉妒,又哀叹。天色渐晚,他怂恿李相利和张老师像他一样,抓紧时间。

一个坐在花坛边休息的清洁工注意到了他们,怔了一怔,起了身。

他们赶紧捂住自己的衣服,冲去停车场。他拉着两个同盟和一后备箱的植物,在五环路上盲目狂奔,连方向和路况也顾不上,刺激、紧张、暗喜,茫茫夜幕中,他们落脚到一个只有农民房没有旅店的陌生村子。

孙洪奎的后备箱里常备园艺工具朱英豪摄

多年后,聊起这件事,他半开玩笑地提起鲁迅的小说,“孔乙己怎么说的,窃书不能算偷……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窃树苗也不能算偷。后来,孙洪奎给北京植物园一位领导也说起偷树苗的往事,对方乐了,“你跟我说呀,看上什么我给你不就行了”。孙洪奎也笑,那时候,您哪知道我是谁呀。

如果从道德上质疑孙洪奎,他会把那种质疑理解为某种狭隘。他快言快语地告诉我,类似事情历史上的人都做过了,就像他的神经衰弱,历史上谁谁也得过,也一样治不好。局面变成这样,是因为事情太复杂,想做成一件事,太难了。

“法国皇家植物园,美不美?”他也没去过,但看过图片,“四百年前建立,路易十三也是用偷的,只不过他不用亲自动手。”

为了偷一点金鸡纳的树苗,一批法国科学家冒着被囚禁和处决的风险,深入西班牙秘鲁殖民地。有个叫拉孔达米纳的科学家记录下其中的艰辛和谨慎:

6月3日,我花了一整天在其中一座山上。我带着两个印第安人给我当向导,即使有他们的帮助,我也只采到了八九株适合移植的金鸡纳小树苗。我用它们生长地的土壤将其种在大小合适的箱子里,让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扛在肩上,一路上我都让这些树苗保持在视线之内,之后再用小木船运送它们。我想留一些树苗在卡宴栽培,另一些则运回法国国王的植物园里种植。

这些精英科学家们即使得到了国王的支持,但依然遭遇惨重的代价。拉孔达米纳耳朵聋了,下肢瘫痪,两个仆人死于暴力。而且他带回来的植物也未能成功移植,因为他们并不知道,金鸡纳树只能长在高海拔地区。

孙洪奎体会过太多深浅不一的悲壮。很多植物,落地没几天就枯了。有些植物,像多病的孩子,费心养很久,以为能成人,最终没有。有一种叫北美马褂木的树,原产于北美东南部,国内武汉也有种植。树冠呈锥形,枝叶层次分明,有点像蛋糕裙,鹅黄的花朵接近郁金香的形状,缀在柔和的绒面绿叶之中,风一吹,好看。植物学上说,它能适应任何气候,耐零下25摄氏度的低温。孙洪奎想,那应该能来咱大连。

7年,他买来一批小苗种下,两个月后,摸摸枝叶,凉的。他很开心,凉说明活着,存着水分。两周后,他又去摸,温的,心想完了,枯了。没想到第二年,一棵树的根部萌发出分枝,慢慢竟长到两米多高。它适应得很艰难,一阵凉,一阵温,让他不放心。他给它挪到一个小气候特别好的窝风向阳的地方。养了十三年,树干碗口粗,还开花了。可是,马褂花在大连如昙花一现,还是旱死了。

北美马褂木,又名鹅掌楸视觉中国

完美主义

到年底,孙洪奎的植物园已经造了十年,但迟迟没有开园。他是个完美主义者,想要让一切准备就绪再开放。为此,孙洪奎一共申请到万资金,加上所有的积蓄,两个亿,烧完了。

孙洪奎说,大连市政府一位领导来看了,觉得不错,劝他:“老孙啊,开园吧,照你想的,得干到什么时候?”

孙洪奎不甘心:“还是个垃圾园,到处堆放着植物垃圾。”

期间,有同行和专家跑来看。一位农学家兜了一圈,建议他,顺便养鸡呀,鸡产蛋又产粪,给你挣钱又省钱。他一听,挺有道理。后来鸡们把植物的种子都扒出来,吃了。天鹅搭配山羊也养过。耳边总有许多声音,但很多尝试,最后都弄得灰头土脸,“被失败碰得满头大包,内裤都要亏掉了”。

为了追求园艺技术,他雇了日本景观设计师稻田纯一。稻田很有名气,曾是新加坡国家植物园规划开发部门的首席。为了让稻田安心在大连,他一雇就是三年。

溪荪鸢尾视觉中国

稻田给英歌石做了一个溪荪园。园里有一块地,四面环山,从中凸起,地势平整,临一池水。稻田设计了许多线条柔和的椭圆花坛,全部种上紫白相间的溪荪。日本人喜欢溪荪。东京许多高雅的庭院都有溪荪园,寻常百姓家的装饰画、和服和女子的发饰也有溪荪。唯美主义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里,东京人洗澡时,还会用溪荪的花叶擦拭皮肤。

在稻田眼中,溪荪很美。可是大连人反应冷淡。游客走过溪荪园,漠然的表情告诉孙洪奎,这稀疏的小花,凝重的紫色,意思不大。讲究实用的中国人对溪荪的印象是,它的根部能治风湿和蛇伤。

日本景观设计师稻田纯一(中)和大卫·帕特森(右一)

孙洪奎也辗转请到过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副园长大卫·帕特森。大卫比他小一岁,体型高瘦,抡起大锤打木桩,哐哐哐,一看就是积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者。

孙洪奎想建东北最美的园子,大卫给他设计了一个花园,叫布查特,是世界最美家族花园的名字,也临一池水,玉竹,红瑞木,金枝国槐,色彩交织。卧茎景天、平枝栒子、金棣棠梅和垂柳,高低分明。顺着流水往下走,是各色睡莲和荷花。花园模拟出多种花卉交错生长的自然状态,春夏有生长,秋冬有凋谢。大卫煞费苦心,花园精巧别致,但是看出它好的人,很少。有一次,孙洪奎领着一个老朋友去看,指着布查特问:“你觉得这个怎么样?”

朋友四下张望,表情木然:“什么?那个风车吗?”

还有一次,孙洪奎的亲家母从大连长海岛过来赏布查特,指着地上一小丛千日红,狐疑地问:“种这么点儿,是没苗了吗?”

大卫·帕特森设计的布查特

孙洪奎委屈极了。为证明园艺水平而造的布查特,门庭冷落,还没随便一个专类园受欢迎。他琢磨,稻田和大卫不懂中国人,造出的园子水土不服,一如那些引种失败的草木。中国人的审美和文化,是喜欢好花常开,好景常在,讨厌衰老和凋谢。

这也许和国人的生死观有关,死亡没有作为自然现象被坦然接受,总是可怖又可憎。园子里有几座野坟,孙洪奎在周边种了几丛青松,可还是被人发现了。那人慌慌张张地找到他,多晦气呀,她抱怨说,真是污染心情,你赶紧弄走。

“可我不能刨人家祖坟啊。”孙洪奎很无奈。更无奈的是,去年“五一”,有户人家来了五六十个人,手提香烛纸钱,说是来上坟的,“那人家来上坟,不能收他门票吧?”

对死亡的抗拒,也能说明中国人更注重现世,拥抱当下。孙洪奎听取了同行和专家的建议,办花卉展。数万平米地铺设芝樱、郁金香和大花葱。大连需要一个花花世界,鲜活、热烈、奔放,把壮观的景象贴上每个人的眼球,震撼他的感官,覆盖他的记忆。一面之交,终身难忘。

“花花世界”(右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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