洋人街没有洋人,但有奇奇怪怪的异国想象
洋人街,这片曾经无人光顾的不毛之地,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一个“边缘地带”。它身处重庆南滨路的延长线上,连接起城市和乡村。
年,一家造门的企业接下这片土地,决定“跳出地产做地产”,长江边的草根乐园应运而生。奇怪的建筑,搞怪的标语,快速流转的商业生态,一个巨大广告早已道出洋人街的定位——“非驴非马洋人街:非主题乐园”。
法式教堂和中式楼台毗邻而居,每栋建筑自成风格,35元玩转35个项目,钓鱼,骑马,观赏UFO,一天时间就能绕地球一圈。每到周末,这里就变成重庆人的狂欢之城,日出不催,日落不赶。
直到年,水泥搅拌机的声音从四处传来,周围高楼渐起,洋人街的命运被改写了。
商家匆匆忙忙退租,只留下一些无法变卖的物品,散落一地。如今这块飞地面目全非,繁华的过去随着建筑涂料一起褪去。也许有人会想起,也许有人会彻底忘记。
草根乐园,馒头只要一元
那是年,人们的生活里还没有网红、打卡和视频生活。
一个主题混杂的草根乐园,在重庆长江边上自然地生长起来——里约热内卢的耶稣雕像、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、洞穴里的卡拉ok和成群散落的中式仿古建筑。东方西方,古代现代。一切看似背道而驰的元素在这里融为一体,自成逻辑。
“当贫穷从前门进来的时候,爱情就从后门溜走。”“妈妈说生活是生出来活下去。”“废话是人际关系的第一句。”
洋人街的特色之一,就是这些充满“智慧”的标语,它们充斥在各个空间,抬头低头,总有一句话能刺激到游人的神经。过去人们对此争论不休,低俗,无聊,哗众取宠,接连引发三万网友的热议。
尽管如此,洋人街早已摸透传播学的道理,话题不断,意味着流量也不断,人们常来常新。
水上乐园、游乐园、麻将馆、KTV、教堂,钓鱼会所,人们的日常生活被恰到好处地浓缩进一个空间。“35元玩35个项目。”洋人街的平价神话流传至今。
没有门票,坐一圈索道俯览公园只需五元,随处可见的免费厕所,成千上百的凳子供游人休憩。任何年龄段的市民,都能从眼花缭乱的选择中,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秩序。
在这里,你永远不会因为昂贵的景区食物而焦头烂额。
个头饱满的美心馒头,用1元钱的价格打响了知名度。和宜家的冰淇淋类似,洋人街的“穷人经济”策略反响良好,大排长龙的景象时常出现,十多年间,三条生产线日夜轮转,一天能卖出上万根,“打的去洋人街买馒头”风靡一时。
随着原材料涨价,1元馒头很快遭遇危机,洋人街紧接着研发出一系列衍生产品,例如夹心面包,生日蛋糕等,其中的利润正好填补了亏损。
新的食品生态保留了这一传统:无论是年,还是年,你都可以一边坐着旋转木马,一边啃着发面馒头,用最低廉的价格,享受最极致的快乐。
除去身体体验之外,洋人街还为市民创造出世界村的模样。在长江边的这片土地上,不仅有关于此地的生活轮廓,还囊括了大洋彼岸的文化景象——展开双臂的耶稣像在乐园的最高处凝视,半山腰的简易教堂接受每个人的祈祷,吊桥上挂满了沉甸甸的同心锁。
年前后,洋人街驳杂的文化环境,也招揽来许多异域长相——买着飞饼的印度人,卷着寿司的日本人,“三年免租”的致命诱惑,使得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汇聚至此。
Norah记得有一年端午节,许多黑人在庙会上身着部落服饰,脸上点满形状各异的白色花纹,扮演当天盛宴的NPC,除了传统表演之外,他们还会给过路的小孩点上一颗眉心痣。
“很神奇,很混杂,但在洋人街你不会感到奇怪。”
这里的建筑也不走寻常路。倒立的房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广场中央,巨大的、怪异的外形和周边暴露的粗粝山体相映成趣。斑斓的外墙颜色,用最饱满的亮度,挑逗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。
奇异形象的大量堆砌和复制,塑造着对陌生世界的想象。
没有人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建筑,它是无法被概括的迷宫。昏乱、骚动、眩晕,走在这里,仿佛置身于一个劈风破浪的船上,一切的可能性都在放大,膨胀。
在两座山丘中间,草根游乐园像一块飞地,一个悬空的城堡,一个打破线性时间的人间乐园,让每个人都能自得其乐。
人间游乐场
对大部分重庆人来说,洋人街的魔幻就和起伏的山路一样司空见惯。它自然而然地嵌进日常生活中,随着时间一起生长,一起消逝。
如今大摆锤已经停止运作,狂欢城堡只剩下单薄的墙体,旋转木马的坐骑七零八落,草木疯长,几乎要淹没所有人迹。尽管如此,人们提到洋人街,暗淡的残垣断壁还是瞬间鲜活起来。
年,杜斌从丰都搬到南岸区,距离洋人街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。在他的记忆里,那时候正是乐园兴盛的阶段,连工作日都热闹非凡。入口处的人造长城永远挤满游客,人们举着数码相机,拍下一张写着年月日的照片。模糊的像素,仍勾勒出背后形态各异的夸张建筑。
“那时候年纪小,身上有点小钱就要去那里玩。”
两包辣条钱,就能在吊索上横冲直撞,勇敢者的拓展游戏,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来说,是唾手可得的快乐。
十年前,杜斌总是跟着姐姐和她当时的男朋友一起出行。洋人街是当时小情侣的约会圣地,把浪漫的愿望写进同心锁,然后挂在索桥上,那一刻,人们相信此刻会永恒。
又或是躲进半山腰的洞穴KTV,对着古老的卡拉ok唱上一些流行歌,没有绚烂旋转的迪斯科灯球,洞外的阳光是唯一的照明来源。岩壁上的青苔歪歪扭扭,和现代感的电子屏幕放在同一空间,浑然一体。重庆常年阴云密布,潮湿难耐,逼仄的KTV里总能闻到一些湿漉漉的味道。
“他们在一起很久,后来还是分手了。”
如今洞穴KTV只剩下蓝色的外壳
马达也在这里留下了和姐姐的回忆。
那是年初,重庆的冬天很少下雪,也没有刺骨的西北风,寒意只是悄悄钻进湿润的空气里。暗沉的灰白色,是春节前夕常有的颜色,早晨的雾气升起,江边的洋人街更像是一个不曾存在的地方。
马达的姐姐赶在春运大潮前回到家乡,揣着打工挣回的钱,想带弟弟出去补过十一月的生日。
“我穿着姐姐给我买的新羽绒服,在腾龙转盘下公交之后,又坐了一个三轮车才到洋人街。”马达回忆说。“那天特别冷,我姐带着手套,我嫌碍事不想戴,然后一直把手揣在兜里。”
拍照,在那个手机摄影还不通行的年代,仍然是件非做不可的事情。洋人街,和大多数旅游景点一样,散落着许多头挂着大块头相机的“摄影师”。“五元一张,即拍即洗”的叫卖声,回荡在广场上空。
马达的姐姐怂恿马达去找个喜欢的景点拍一张,洗出来还能拿回广州留个念想,马达指了指身后硕大的撒旦头像——一个骷髅头拿着镰刀,龇牙咧嘴的样子。
“我感觉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。但姐姐把我支开说不要拍这个。”
最后,他们在富丽堂皇的金色大厅合了影,那里摆满了加长版的礼炮车,金光闪闪,像电影里的画面。
后来,马达再去洋人街,记忆中稀奇古怪的游乐设施,渐渐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的轰鸣声,到处高楼林立,到处尘土飞扬。
高端商务区旁的赛博废土
年,洋人街今非昔比,新的城市规划,将这个草根乐园踢出了未来的蓝图。
不远处的高端商务区正一点一点建成,高耸的大楼超过了展臂的耶稣,成为俯视洋人街的中心。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乐园“遗体”,只剩下斑驳的建筑肌肤。
从前,在洋人街还能听到江边渡船的声响,现在挖土机的巨大轰鸣压过一切。狂欢城像一支凝固的乐曲,安静地伫立在废土中央。
狂欢城的墙面余留了一些色彩,但在阳光下仍然显得黯淡,黑色的窗户里面没有任何光亮,远远看上去,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城堡。
污水塘里堆满了遗弃的游乐设施和建筑废料,唯有一颗铁树保持着生的活力,舒展的叶面相互簇拥:它是此处的主人。
城堡内部,涂料胡乱抹在石砖上,粗糙的肌理一览无余。楼梯像喷泉一样四处伸展,水道干涸,歪歪扭扭的身体连接起四面的墙体,建筑线条的逻辑几乎无处可循。
无人的狂欢城露出更加“狰狞”的本色。
想要进入更深处,必须一一踩过玻璃碎渣,嘎吱嘎吱的声响,在上空萦绕。
一支死去的小鸟,安详地躺在水泥地表面。
另一面头顶的假花,和野花一起毫无顾忌地生长。
年,洋人街开始正式整体搬迁。
陈旧的游乐设施已经没有了变卖的价值,它们的朋友离开了这里。
藤蔓长势凶猛,乐园变得更像是一个野生植物园。
旋转木马辉煌不再,吊索和木马已不见踪影,四处疯长的杂草,逐渐没过通向此地的小径。
在一片高楼之下,它像一个不可告人的隐喻。
时至今日,还有人翻过围栏,提着水桶来这儿钓鱼。水塘的不远处,一个UFO正注视着他们。
曾经人人驻足的面包店,代表着“平民游乐园”的核心。
洋人街的废墟里已经没有它的位置,硕大的广告打在了米外的美心折扣店,一样的配方,一样的价格。
只是大排长龙的景象一去不返。
洋人街不是一个理性规划的空间,十几年里,它的流动,它的变幻,共同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山地童话。
这个童话里,有人类的记忆,城市的秘密,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想象。
当你试图接近它的时候,它迅速地逃走,只留下一片残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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